谈球吧谈球吧2024年3月8日,马航MH370失联10周年。3月3日,马来西亚交通部长称将尽快恢复对10年前失事航班的搜索工作,但乘客家属与和亲人的距离,和一切开始的那天一样遥远。
2014年3月8日之前,他是河北邯郸山村里的一个农民,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,跟陌生人说线年,为了发出声音,提醒人们MH370仍在失联中,他学会了用智能手机、学会了拼音,同一条微博重复发30次,生怕别人看不到。
这与我们对话的过程形成一种的互文。无论是乘客家属,还是相关见证者,无一例外,都真诚恳切地讲出了与这位父亲和MH370有关的故事,以期发出更大的声量,保持公众对MH370的关注度。
岁月与思念并存,绝望与希望并生,让这段痛史有了血肉。这个特殊的节点,我们决定重发此文,希望这个故事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它应有的生命力。
2021年3月6日,为了能够在2天后顺利进京,64岁的栗二有一大早就去县里的医院做核酸检测。7年前的那架飞机带走了他的儿子,中兴公司员工,栗延林。
8日零点刚过,他从河北最南边的小县城赶到了邯郸火车站。K158次列车,0:55发车,6:17到北京西站,这趟车他已经坐了7年,上百次,每次都买最便宜的硬座票,64块5毛。
栗二有和其他家属在北京汇合,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前往马来西亚驻华大使馆,向马来西亚政府递交诉求。
站在大使馆门前,家属们一如往常,把自己想说的写在白纸上,举在胸前,栗二有写的是:不要隐瞒,要公布。
活动一直持续到天黑,收效甚微,当栗二有搭乘当日最后一班火车回到邯郸时已经凌晨2点,回家的路上,一片漆黑。
2014年3月7日晚上,栗二有接到了儿子从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打来的电话,内容像平时一样简要:“我马上就要上飞机了,早上6点多到北京,我女朋友来机场接我。”
栗二有听了特别高兴,儿子口中的“女朋友”其实他只见过两次面。那是一个多月前的腊月二十九,他拽着儿子相亲认识的女孩。
时间往前推到2014年春节期间。那年,邯郸下了一场很多年不见的大雪,过完年,正月初八(2月7日),老两口踩着雪送儿子去村头的省道等公交,望着远处的雪后夕阳,栗二有心里忽然泛起几点沧桑,儿子笑他:“我去马来西亚就是搞个项目,搞完立马就回来。”
一个月后的3月8日,栗二有要到瓷器厂上早班,盘算着中午就能见到儿子,就让孩儿他娘赶紧买点肉,做点好的。一进车间,又跟工友说:“老吴,我儿子今天就回来了,过两天给你尝尝马来西亚的烟。”
早上8点半,距离到达时间已经晚了2个小时。女孩不停抬头确认LED显示屏,上面不断滚动着进港航班的信息,只有一条置顶的航班消息一动不动——
航班号:MH370;出发地:吉隆坡;计划到港时间:6时30分;预计到港时间:无;备注:延误。
“出事了。”接机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,并把手机高举着传递给周围的人看。那是一条由法新社发布的消息,“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称与一架飞机失去联系”。
女孩慌忙拨打栗延林的电话,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线点左右,中国民航局发布消息证实:MH370航班失联。机上共载有14个国家的239名乘客,其中154名来自中国。
他跟领导告了假,三步并作一步跨出车间,骑上电动车向家里飞奔。快点,再快点......结果蹭到了北边开来的货车。“不想活了,骑那么快还横穿马路?!”司机踩着刹车,狠狠地嚷道。
他赶到家时,闻讯而来的村里人已经把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,七嘴八舌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,他推门进去就看到妻子瘫倒在地,两个闺女在一旁不住地哭。
看着电视新闻里的字幕,栗二有想不明白啥叫“失联”,在他前半生的字典里从未听说过这个词,一直到坐上赶往北京的车,他都以为估摸着自己到北京的时候,儿子也就到了。
后来,他和妻子在丽都酒店一住就是50多天,很长一段时间里,老两口没沾过床,不是在新闻发布会现场,就是在房间里看新闻。
“啥叫失联”、 “咋叫我们摊上这样的事情”……两人恨不得能钻进电视里,打探出任何有关“失联”的隐情。
那时的栗二有以为,带儿子回村给列祖列宗报平安,只不过是时间问题。但是在那之后,除了家里的红白事,他就再也没回过老家。“没脸见村里人,没脸到孩子爷爷奶奶坟前。”
栗二有虽然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,却在家里布置了个书架,成为村里的奇观。碰上阴雨天,村里人总凑在一起搓麻将,但他偏偏喜欢坐在屋里看书。为了让儿子多读书,他看到好书就会往家买,“宁可少抽一包烟,也要多买一本书”。
他至今记得,1997年,儿子考进了全区最好的中学、最好的班级,那一年香港回归,到处都在放烟花,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送儿子去学校。
栗二有的大闺女知道弟弟学习好,早晚是要读大学的,但家里负担重,就早早出去打工。“她那时候1个月才能挣100块钱,挣了钱就攒着。弟弟后来上大学的钱,都是她攒出来的。”
高考那年,因为在书上看到过岳麓书院的一句对联“惟楚有材,于斯为盛”,栗二有便让儿子报考长沙理工大学,学先进的通讯专业。
栗延林毕业之后,先是进入诺基亚工作,又跳槽到中兴,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网络工程。村里人并不懂这些,只知道他是十里八乡最有出息的孩子。3月8日当天早上,瓷器厂的王嫂还跟栗二有打听:“老栗,你儿子在哪上的大学?我闺女今年考上了也让她去那个大学。”
2013年底,由于公司要在国外拓展工程,需要被外派的栗延林面临4个选择:印度、泰国、俄罗斯或者马来西亚。
“印度太热、泰国太乱、俄罗斯太冷”,栗二有听说马来西亚有个马六甲海峡,很多运东西的船都从那儿走,就拿了主意让儿子去马来西亚。
那几个月,是栗二有这辈子最如意的时刻,儿子是全村第一个出国的孩子,读书时的助学终于还完了,儿媳妇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,他趁着农闲到瓷器厂打工,想多攒点钱,给儿子娶媳妇。
从丽都酒店回到闺女家,刘双风经常整夜整夜不睡觉,就坐在电脑前,累了就趴一会儿,家里人让她躺下,她就说想离儿子近一点。有时好不容易睡着,睡梦中会无缘无故坐起来哭喊,摔手机。第二天栗二有问起来,她自己也疑惑,“我没有摔,我没有哭。”
在妻子彻底摔坏3个手机后,栗二有听村医讲这是心里头的毛病,就带她到县医院,那里的医生听说是MH370的家属愣了好一会儿,说:“县里没有精神科,得去市里。”
趁着刘双风不注意,医生把栗二有拉到一边,小声说:“说实在的,像这样的情况,任何药都不管用,相思病,没法治。”
心理医生刘金鹏曾在2015年1月30日到2016年3月8日,受马航雇佣,为MH370乘客家属提供心理服务。
在工作中,她小心地避开“感同身受”这个词,“很多家属提到这个词的时候,会觉得非常愤怒,你凭什么感同身受,我过的什么日子,你过的什么日子。”
作为2个孩子的母亲,她曾试图将自己代入其中,“如果是我发生这种事,我能不能活?答案不一定。线天。”
确诊之后,栗二有每隔半个月就到医院帮妻子拿药,一次495元,几个月后家里实在负担不起,就开始吃村医给的安定药,一毛钱一片。开始是发作的时候吃一片,后来两片、三片才管用。
那段时间,正赶上小外孙女出生。之后,两个闺女都把孩子交给母亲照料,刘双风的日子渐渐被孩子们的哭闹声填满,发作的次数少了许多。但栗二有还是小心翼翼,生怕一个不小心,用力维持的“正常”又被打回原形。
他至今不懂那些药到底是作用于身上的哪个器官,不懂抑郁症到底是个啥病,只是在无数个深夜心理路程是啥意思,听到妻子的哭声几乎要掀翻了房梁。
姜辉也是MH370失联者家属之一,他的母亲姜翠云在飞机上。他形容自己和栗二有,就像是一条战线上的默契战友。在他的记忆里,当年第一次出现在丽都酒店的栗二有并不惹人注目,很少讲话,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。
唯一一次有印象,是在一次家属委员会的会议上,栗二有忽然闯进办公室说:“我就是个老农民,不会说话,但谢谢大家了。”说完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,便转身离开。
2014年3月24日,飞机失联第17天,时任马来西亚首相纳吉布忽然宣布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,新闻画面下方配了一行字:机上无一人生还。
看到这条消息,刘双风一头栽倒在地上,栗二有“腾”地一下站起来,把妻子交给近旁其他失联者家属看护后,就跑向位于丽都酒店二楼的临时新闻发布厅,一些家属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,栗二有大喊:“家属们,不能在这里死等了,必须去大使馆发出!”
那天,几百个家属组成一支队伍,徒步近一小时,浩浩荡荡地冲向马来西亚驻华大使馆。经几次交涉,家属们收到了一份书面文件,“机上无一人生还”并不是纳吉布的原话,他们的亲人还有活着的可能。
彼时,涌进丽都酒店的记者告诉他,微博上有很多陌生人在为飞机上的乘客祈福,栗二有一脸困惑:“啥是微博?”
在那之前,他的通讯工具只有一部老年机和家里的座机,到北京后,看到一些年轻的家属对着大屏手机议论,他就伸着脖子凑上去看。
飞机失联之初,马航给每户家属发了3万元安抚费,栗二有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,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其中一部分买了一部智能手机,又用了将近3个月,才独立操作,发出第一篇微博(@现在的现在先生)——
当初帮他注册微博的是年轻家属程利平,她是《画皮2》的梳化师,飞机上有她的丈夫鞠坤,曾多年担任李连杰的替身,是《一代宗师》等电影的动作指导。
然而,时隔7年,当程利平再被问起曾经对栗二有的帮助,她已经印象全无,“当时我的关注点不在那里,满脑子都是‘人去哪里了’”。亲人失联后的日子,光是等待,已经耗尽了家属们大半的精力。对于栗二有而言,MH370就是他余生的全部。
这7年,只要攒够了路费,他和妻子就买票去北京,“去了多少次北京,呆了多少天,我记不清楚了。”刚开始,一个月去4次,后来减少到2次。最多的时候在北京一连住了22天,但为了省下更多钱找儿子,两人从未住过酒店。
夏天在广场上、地下通道里睡,被人撵来撵去。冬天就到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,买一杯最便宜的饮料将就一晚。实在熬不住,空港物流园附近50元一晚的招待所,是他们最奢侈的落脚之处。
每次到北京,栗二有都要到空港中心找马航的工作人员质问,从北京西站出发,50公里的路程需要借助地铁。对他来说,坐错车、坐反方向是常有的事,很多次从地铁口出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“刚问完扭头就忘,有时候自己跟自己生气,后来碰南墙碰得多了就会了。”
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面对这样的“推定”,会面室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,场面一度失控,有人挥舞拳头,有人上台抢夺话筒,栗二有疯了一样砸桌子,满腔的愤怒和绝望堵在嗓子眼里,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。
栗二有的机票是托姜辉买的,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微信转账。拿到2张马航机票的那一刻,希望与失望同时涌上心头。他在背包里装了一盒晕车药,又灌了一瓶老家的水,希望可以消解对飞机的一部分恐惧。
第一次用智能手机、第一次发微博、第一次微信转账、第一次坐飞机、第一次走出小山村……老天用一种极尽残酷的方式,改写着他57岁之后的人生。
2015年春节的那次跨国寻亲,他跑去儿子在吉隆坡的工作单位,询问“人到底是死是活”。接待的人对他说,“你儿子没死。就在这个屋里,他跟你一墙之隔,但是你永远见不着了。”他和其他家属聊及此事,坚信这是人被绑架的暗示。
当时,还有一个自称驾驶了20多年飞机的老飞行员告诉他,以自己的经验判断,这个型号的波音飞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瑕疵的。栗二有不懂“瑕疵”是什么意思,便追问“是不是不会出故障”,得到了肯定的答复。
回国后,他坚持每周六晚上给儿子打电话,对“您拨叫的电话已关机”听而不闻,然后对着电话说“家里下霜了,你多穿点”、“你三舅今早走了,前两天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”……之所以选择星期六是因为“怕耽误孩子在外边工作”。
“那就是我的孩子!为啥我确定是我孩子发了?我儿子1985年生,在我们农村,像他这样的年龄,娃娃都上学了,所以我每次打电话没有别的话,就是让他赶紧成家。一直说,他肯定烦,总是回:是、行、中,就一个字,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父子俩是这样说话的。”他一遍一遍地向人讲述这段经历,每一次都坚定且认真。
如此,他受过几次骗,也骗自己。自打出事之后,他就把儿子用过的座机、手机、传呼机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。“不一定哪一个时刻,他打来电话,我在院子里就能听到。”
这一挂就是7年,“早就没电了,我也知道不会通,但挂在那我心里舒服点,要不然,这7年真的活不过来。”
2016年2月28日,美国探险者吉布森在非洲东海岸找到边缘印有“No Step”的残片,在官方发布的《MH370安全调查报告》中,这块碎片被描述为“几乎肯定来自MH370”。
那年年底,姜辉提起想到飞机可能到的地方走一走,栗二有马上响应,“那次花钱最多,到现在还没还上”。
2016年12月3日,由来自3个国家的8名家属组成的队伍,在发现过疑似残骸的马达加斯加岛集结。姜辉表示,他们的目的是希望用家属的诚意来促成官方力量坚持搜索。“让他们知道家属没有放弃,希望他们也不要放弃。”
非洲的海滩滚烫,穿鞋踩在上面也不好受,然而栗二有却忽然躺下,两条腿半蜷着,对姜辉说你给我拍个照片。
因为听说不远处的一座小岛冲上岸的垃圾比较多,找到残骸的可能性更大,所以一行人租了快艇前往。即将靠岸之时,小船忽然被大浪掀翻,所有人都掉进海里,栗二有不会游泳,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海水淹没,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上岸的,只记得船长浑身都是口子,淌着血,自己则在岸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。
在短时间内找到疑似残骸,是一个小概率事件,然而当一切发生,家属们不知道自己的运气算好,还是差。
姜辉形容那趟马达加斯加之旅“是一段很残忍的旅程,在史上,从没出现过由家属主导搜救的情况”。
然而,他们的行为没能撼动什么,一个月后,2017年1月17日,马航MH370水下搜寻行动暂告中止。
2018年12月18日,马航MH370失联者家属李秀芝因病去世,她并不是第一个在等待中离开的人。李秀芝的情况与栗二有相似,飞机上是她的女儿,一名优秀的外语高级翻译,家里的婚房早已装修好了,只等她出差回来就完婚。
栗二有最后一次见她时,她对他说:“老栗啊,你在微博上发的那些诗,我都原原本本地记录、打印下来了。咱俩的心情是一样的,你所说的也是我想说的。下次我带给你,还有几个错别字给你改了改。”
2016年,心理医生刘金鹏自掏腰包买了100棵榛子树苗,冒着风雪运到栗二有家里。又找来自己的专家朋友,教老两口如何浇水、打药、剪枝……
2020年年底,根据相关政策,榛子树那片土地要被流转,栗二有不想给村里添麻烦,便忍痛点头了。
当氤氲的烟雾弥漫在眼前,他或许能隐约看见从前的日子:一家人生活平淡,每当有炊烟升起,儿子会回家吃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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